嗜酒者 | 正午回顾
正午的话
往前翻阅正午的所有故事,《嗜酒者》是我偷偷喜欢的一篇。这则故事发表已近半年,几乎很少有人提起它——就好像文章本身也成了个“嗜酒”一样的秘密,不宜散播。但不知为何,我总爱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读。
也许是我的个人喜好所致。我最初对嗜酒者的兴趣,来自劳伦斯·布洛克的小说。我迷上了他笔下的马修·斯卡德,那个硬汉侦探。他总是走在阴郁的纽约,穿过罪恶丛林,到了一个小教堂,地下室或许有个匿名戒酒者聚会。他说:“我叫马修,我是个酒鬼。今天,我无话可说。”酒精不是深渊,无话可说才是。
对我们来说,马修·斯卡德的世界似乎很遥远,我从未想过,也没碰到过,身边有什么人沉溺于酒精。总的来说,酒对于中国人更像是一种礼仪,是公共的,不是私人的。但读了这个故事,也许你也会像我一样惊讶,我们其实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这是一篇非常长的故事,适合一个人深夜阅读。我喜欢作者杨语的文字风格,是那种撒开欢儿讲故事的派头,读的时候速度快点儿,就能体会到其中的节奏。我也喜欢其中的黑暗、毁灭和自我拯救。不求意义,只愿无话可说。
———正午故事 谢丁
嗜酒者
文|杨语
一
阿宽在他25岁生日那两天里自杀了三次。他一觉醒来,发现所有的酒瓶都空了,烟盒里只剩一根烟,身上的秋衣已经两个多月没换,臭烘烘的。没有人跟他说生日快乐,朋友被他酒后胡言乱语的骚扰电话得罪完了,甚至有人扬言要杀他和他的家人。阿宽感到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他把仅剩的那根烟点上,吸一口,给自己唱一遍生日快乐歌。很快,他手上只剩下滤嘴。
在他尚能控制饮酒量的那段日子里,酒为他增加了不少魅力。他第一次喝酒是在12岁。大院里的哥哥们出去拼酒,赢回一瓶沱牌酒。他们拿着那瓶白酒问他,敢不敢喝一点。他接过来,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再递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这是阿宽少有的体验。从记事起他就跟这些朋友们格格不入。在阿宽出生的军区大院里,他的父母是少有的“普通老百姓”,他的自卑或许就是由此而起。尽管爷爷是军医,家境也不错,他还是不知如何面对院子里的“军属”小伙伴。他只有一个朋友。对这个朋友,阿宽与他分享零食,展示自己的玩具,用大把的零花钱来吸引对方并给自己堆砌一些优越感。他敏感地注意着对方眼神的变化,生怕出现厌烦。如果他的零花钱用完了,他也不敢去找这位朋友。这段钱堆起来的友谊最终还是无疾而终。而阿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家里他也时常感到无助。看到母亲被父亲家暴,阿宽走过去对哭着的母亲说,等我长大了就帮你打他。母亲还没等到他长大就跟父亲离婚了。那时阿宽刚上小学,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他看到别的孩子被父母带着出游会感到痛苦,也因此更加自卑。他常想象自己拥有高超的打架技术而备受伙伴们尊崇,在女生面前谈笑风生的样子。但现实中他是个虚弱的小胖子,跟女生说不了两句话就面红耳赤,走路总是低着头。
阿宽初中毕业后学起了跆拳道,打得还不错,拿了省级比赛的亚军。这让阿宽离自己想象中的形象近了一步。他打架常下重手,因此少有人敢接近他,也没有帮派敢喊他一起去打群架,怕他下手太重惹麻烦。他依旧没有朋友,依旧在和女孩子说话时面红耳赤。
他依旧有的是花不完的零用钱。他开始频繁地出入酒吧。两三瓶啤酒下肚后,一个个妙趣横生的段子从他嘴里蹦出来,引得旁桌女孩侧目。大家都喜欢他喝了酒的样子,这与没有酒的他辩若两人。他成了自己幻想中的阿宽。
“普通人他们生下来就会得到一份生活说明书,告诉他们该怎么去做,”阿宽说,“但是戒酒之前我没有这个说明书。”
他不知所措时,只能求助于酒精。酒精遍地都是,从不令人失望。
二
大约是从2001年,刘萍本科毕业出国留学的那年,她开始频繁地饮酒。
此前在大学,刘萍只是偶尔在聚会上喝酒。她酒量大,先于她醉倒的朋友都由她打车送回家,因此得到“酒风很正”的好评。在那个地区,酒量大是一件光荣的事。同学们一夜宿醉后都头疼得昏昏沉沉的,刘萍却没有丝毫不适。她的身体似乎对酒精有一种天生的好感。刘萍的舅舅在她还未断奶时喂她白酒,她没有被辣哭,反而表现出喜爱。
刘萍从没因为喝酒被父母责骂过,这与母亲对她过度的爱护有关。在刘萍的成长中,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地帮她屏蔽那些本该面对的压力。为了让刘萍免于老师的责罚或当上班干部,母亲会拿着家里贵重的瓷器找老师说情,回来跟父亲说摔坏了。所以当刘萍到了国外,脱离了母亲的保护圈,对那些扑面而来的压力和困难,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海外四年,刘萍换了好几个国家,朋友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个“一想到跟他的那个什么未来就要喝”的男朋友。刘萍意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存在缺陷,但她说不出那是什么。酒精无法给她答案,但可以让她不用面对自己的孤独脆弱和无助。甚至,必要时,酒还能帮助解决实质性的问题。在纽约时,刘萍牙龈发炎,她没有保险,也拿不出800美金的医疗费,便连着喝了一个星期的伏特加,每晚一杯,牙齿就消炎了。
刘萍躲在宿舍自酌自饮的次数越来越多。那四年里,她的中枢神经一直在自我调整以适应她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她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斗争。偶尔地,刘萍突然隐约察觉到自己对酒精的依赖,便告诉自己,喝酒是因为心情不好、学习累、失恋了、朋友来了、大家都在喝、女人喝酒是件挺有品味的事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喝了就不用眼睁睁看着自己像被困住一样,等等所有她能想到的理由。她暗示自己并没上瘾。
刘萍说不出困住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现在她回想起来,可能是回国的日期一天天逼近,那意味着她要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这本是她大学毕业时就该面对的压力,刘萍不愿意面对,便说服父母送自己出国。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自己欠缺的是什么,就该回国了。
回国没多久她就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那是一家雄心勃勃的私企,他们正准备开拓欧洲市场。成绩优异且实习经历丰富的刘萍被寄予厚望,公司甚至专门为她成立了新的部门。刘萍的生活看起来充满了希望。
与此同时,刘萍的中枢神经与她血液内浓度常年居高不下的酒精达成了一种病态的平衡。她必须每天喝酒,除了醉着的时候,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对酒精的渴求中。这种渴求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疯狂,而酒精能带来的快感也会逐渐消失。
但在那时,刘萍还是能享受醉酒的,“我的头脑转得飞快,就像一个特别好的车,有特别好的引擎,但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车没有闸,而且我就喜欢这种没有闸的感觉。”她乘着想象的翅膀,在MSN空间上写肆意汪洋的文字,对自己的才华和文笔击节赞叹。
三
刚上大学时,阿宽的烟瘾比酒瘾重。跟同学闹矛盾、跟女朋友吵架之类,这些现在看来属于“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时都能让他痛苦得抽上一整夜的烟。后来这些小事都成了喝酒的理由。阿宽还是酒吧的常客,同学间频繁的酒局他也极少缺席。他的酒量从四瓶啤酒逐渐增加到八瓶,喝断片过一次后,他一沾酒就抑制不住地要把自己灌醉。
阿宽对自己的酒精依赖毫无知觉。“酒徒”是个很酷的词。酒是诗人的好友,是侠客和将军的知己,能与酒为友的,都是豪爽的性情中人。阿宽自豪地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但阿宽酒后的滑稽行为却和诗人侠客大相径庭。他把脖子上的玉佛摘下来,以烟代香对它顶礼膜拜;或者在喝得酣畅时把带着自己钱包的女朋友赶回家,第二天徒步二、三十公里去向女友道歉;尿失禁也让他有些难为情,好在他总能想出办法把床单弄干。为了避免在人前做出荒唐行径,他克制着不在酒桌上多喝,回家再把自己灌醉。这显然无法解决什么问题。有一天他宿醉醒来,发现自己打了女朋友。他恨打母亲的父亲,现在他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阿宽觉得自己像个怪物,这让他苦恼,但是没有让他停酒。喝酒的理由千千万万,不喝酒的理由都不堪一击。跟同学闹矛盾了;跟女朋友吵架了;大学毕业了;工作太累了;又跟女朋友吵架了;跟女朋友分手了……阿宽在经理的规劝和训斥下尝试过停酒。为了不影响工作,他用雪碧代替,只在假期里喝酒。后来他连雪碧也放弃了,原因是工作压力太大。2007年,阿宽二十三岁,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在公司宿舍里,听着歌,喝得烂醉如泥。
自己的月薪加上母亲依旧定期供应的零用钱,阿宽每个月有将近两千元钱可以自由支配。这些钱大都用于买醉。有时他一觉醒来,在房间里数出20多个空酒瓶,才知道昨晚自己喝了多少。为了节约成本,阿宽把啤酒换成白酒。如此,每天晚上他只要花七块钱就可以成功把自己灌醉。
与酒量同时增长的是他脾气的火爆程度。不知不觉阿宽已经成了有两年工作经历的老员工,新人依赖他,但他对他们几乎毫无耐心。对老同事也是如此,他无法容忍别人犯的任何过错,为此被调了几个部门。公司曾经非常看好阿宽,他们明确地告诉他,如果他再努力一点将会被升为店长。阿宽没有放在心上,喝酒才是最重要的。
他依旧每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如果第二天起不来,他就随便编个借口请假。阿宽说谎日渐频繁,自己都记不住哪句是真话。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因为起不来床而无故旷工和无故失踪的次数和频率让公司忍无可忍。阿宽25岁生日前几个月,公司告知,他们决定解除他的劳务合同。
他收拾东西时在柜子里发现一个酒瓶,里面残留着他不知何年何月喝剩的几口白酒。他拧开盖子,喝着酒走出了公司。
阿宽很高兴,他终于可以全职喝酒啦。
四
对于公司踌躇满志地准备进军的欧洲市场,刘萍并不看好。她认为“如果要对接上欧洲标准,产品的成本必须大幅度提升,那么老板所期待的利润空间就不存在了”。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老板陈述这条简单的理由。
这是她未能说出口的缺陷之一。她已经停酒四年,逐渐学会如何与她曾经看为“权威符号”的人交流。从小到大,父亲总是毫不留情地指责她犯的所有错误,责打是泄恨式的,丝毫不近人情。对父亲的恐惧和怨恨延伸到了老师、老板、警察、政府……这些对刘萍来说都是无法交流的权威符号。
她借口需要阅读大量的资料并需要调整工作时间以对接欧洲时间。她每天晚6个小时到办公室,等所有人都下班后,她一边喝酒一边看资料到后半夜。她要开拓一个不可能的市场,压力无处排遣。
但是酒后的世界没有任何压力。“当你很疲惫时,能感觉到全身同时一下子就特别地放松,头脑里那些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就没了。世界一下子开阔了,眼前的问题也不是问题了,我是那个英雄,是宇宙的中心。”
至于欧洲市场,从公司的角度看,工作开展得实在太慢,最终他们决定辞退这个效率低下的高级人才。刘萍失业了。
离职后刘萍的忧虑不断增加,关于生活、未来和酒精依赖。
她陆陆续续换了几个工作。跟朋友合伙做过生意,当过两年独立翻译,在一家涉外酒店工作过,最后又去了一家刚起步的私企。每当找到一份新工作,到了一个新环境,刘萍都下决心要开始新生活,但都失败了。
现在困住她的不只是那个她依然说不出来的缺陷,还有酒瘾。
即使在涉外酒店工作,她也会在上班之前喝两罐啤酒,换衣服时躲在更衣室里又喝两罐,没有酒她无法镇定地面对客人。酒是维持身体平衡的必需品,放假或失业时则成了生活的全部。刘萍在家里不分昼夜地喝酒,控制不住地喝到昏迷,等到酒精消退后,再把自己灌倒。
五
阿宽在失业后四个月里几乎不停地喝酒。
酒精模糊了虚幻和现实的界限。他曾无意中在交友网站上看到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使命感,他要找到这个女孩子,把她救出来,娶回家,用一生呵护她。他甚至发誓,此生非她不娶。但其实他毫无行动力。他生活在一堆酒瓶子中间,蓬头垢面,几个月没换的衣服上沾满酒渍。
他依然每喝必醉,醉后跑到大街上撒酒疯,或者拿起手机乱拨号码,对着电话那头胡言乱语。如果是个女人接电话,他还会调戏一下。酒醒后他在朋友的帮助下一点点回忆起那些胡言乱语的内容。他把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说成懦夫和妓女,把曾经信任他的朋友告诉他的秘密告诉每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但是有人扬言要杀他和他的家人。所以他每次酒醒之后打电话给所有亲戚,看看他们是否还安好。所有认识他的人都骂他是畜生和人渣。家里人对他也逐渐疏远了。
半醒半醉之间,阿宽的自责和绝望日渐加重,但他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只好继续喝酒。在酒后的世界,他就是他自己的神。他拥有《海贼王》中各种恶魔果实的能力和江户川柯南的智商,集钢铁侠、超人、蝙蝠侠、蜘蛛侠、奥特曼等所有他知道的超级英雄的超能力于一身。他时而抗日救国,时而拯救地球,在日本侵略者和宇宙恶棍面前所向披靡,有惊无险地通过一道道关卡。唯一让他烦恼的,是酒醒后疼痛昏涨的脑袋,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无力。
失业四个月后,在25岁生日那天,阿宽决心停酒。那天他坐在一堆空酒瓶里,感到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抽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去姨妈家。姨妈做了一桌子菜给他庆祝生日。由于过量饮酒和沉重的心情,阿宽几乎没有任何食欲。姨父问他:“你吸毒了吗?”他沉默着,想起自己曾经吸过两次冰毒。姨父叹气:“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吸毒了呢?”他解释自己没有上瘾,又为那些胡言乱语的电话道歉。姨妈和姨父安慰他,并送了两包烟和两百元作为生日礼物。
阿宽已经几个小时没有喝酒了,他忍着买酒的欲望走回家,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他没有任何关于酒瘾的医学知识,不知道由于血液中酒精浓度的下降,中枢神经已经无法控制他的身体。幻听出现了。
六
关于停酒,刘萍被朋友劝过几次。
“我必须得跟你说了,你这样子是有点问题的,一个20几岁大姑娘怎么把自己搞得闻起来跟70多岁老头似的。”朋友们讨论后,将刘萍的酒精成瘾归结于她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神经衰弱。刘萍提前三天停酒,给自己化好妆,鼓起勇气去了安定医院。她委婉地告诉药物依赖科的医生,自己最近“喝酒可能喝得有点多”。
医生告诉她过度饮酒的危害,这些没能吓住刘萍。她现在能确定自己对酒精的依赖了,但停酒对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2007年,刘萍因为肝损伤住院。她化验单上的各项指标高得连医生都受到了惊吓。住院期间,她回了一次家,看见爸爸泡的药酒,“喝一盅不会伤肝的。”她想。继而又想起那些高出常人数倍的指标,看着手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一阵纠结之后,刘萍还是给自己倒了一小盅。焦躁和不安在酒滑过喉咙的瞬间全部消散。刘萍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一个有鼻子有眼的人在对她说:“这次这一小盅先放过你,只不过想证明一下,我对你有绝对掌控权。”
出院后刘萍过了两个月滴酒不沾的生活。这段生活是怎么结束的,她自己也想不起来。
朋友再劝她,已是2010年。她们坐在家乡火车站的候车室,朋友正陪着刘萍等开往北京的夜车。
“你喝酒有问题。”朋友说。
“我没问题。”刘萍极少在人前承认自己饮酒失控。
“这是一种疾病,我不会因为这个瞧不起你。但是你的这个病我帮不了你,谁也帮不了你。”朋友劝道,“北京有那么多资源那么多信息,我相信北京一定有人能帮到你。到北京之后你要去求助。”
出门之前,刘萍喝了两罐啤酒,醉意未消,她承认自己的酒精依赖,并答应了朋友的要求。朋友走后,她又买了三罐啤酒。身体里的酒精浓度在下降,她需要补充。刘萍打开一罐喝完,又打开第二罐。喝了一口,她大脑里响起一个声音:“如果你这辈子还想有所改变的话,就不要再拖了,你总要有个开始。”
刘萍停酒的决心从未如此强大。她把喝了一口的啤酒连同剩下的那罐一起扔了,然后坐了一夜火车。
戒断反应很严重,刘萍躺在火车上铺,身体止不住地震颤,冷汗湿透了衣服,又染湿了被褥。半梦半醒之间,一个个梦魇从眼前飘过。最可怕的是心悸,心脏像是要从胸口跳到喉咙。
死就死了吧。她想,如果真这么死了,就省心了。
七
从姨夫家里出来后,阿宽停酒的决心坚定。他忍着强烈的戒断反应,直到幻听出现。
阿宽坐在房间里,忽然听到有人在骂他是畜生,是人渣。他站起来,想弄清楚是谁在骂他。辱骂变成了惨叫,声音很熟悉,好像属于哪个亲人。惨叫声逐渐多起来,男人和女人的声音都有,阿宽听见所有的亲人都在被人折磨。
阿宽走出房间又走出家门到了大院里,还是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他嘴里疯狂地喊着“别伤害我的家人”走了一圈又一圈。邻居听到声音探出头来问:“怎么了失火了?”看到是阿宽又缩了回去。他给父母打电话,没有打通。耳边的声音又变了,数不清的声音在告诉他你的家人都死了你的父母也死了。他想起爷爷,爷爷好像还在家里,有个声音说:“你爷爷一定得死,要不你现在把你爷爷杀了吧。”
阿宽被这个声音驱使着回家。他拿上枕头走到爷爷床边,叫醒爷爷,为自己对家人的伤害道歉。爷爷很奇怪,安慰阿宽“怎么会呢”。阿宽回到自己房间,为刚才的举动深深自责:“我真是个畜生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爷爷又睡着了。阿宽走到厨房找到一把菜刀拿回房间,在左手腕割开一条深深的切口,又在右手腕上割开一条。“不能死在家里面,”他想,“爷爷会受不了。”他走出门躲到一条小巷子里,在臭水沟边上坐下等血流干。他想起自己属鼠,臭水沟是个不错的归宿。
没多久,阿宽绝望地发现两个伤口的血都凝固了。他只能回家。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爸爸和爷爷正在擦他流在地上和桌上的血。这场景加深了他的自责:“我是个畜生,我死了他们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他上床躺下,没多久就醒了。厨房的刀都被爷爷藏起来,阿宽还是找到一把水果刀。他握紧水果刀向脖子猛扎,半条衬衫瞬间被血浸透。房门没锁,阿宽看到爷爷在门外。天还黑着,爷爷没有看清他身上的血迹。“爷爷,任何人来你都别开门啊。”阿宽把门锁上,回到床上躺着,很快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爸爸在房间里,正准备送他去医院。昨晚上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你要去了医院的话你家人全都会死。”阿宽把爸爸劝走,甚至不让他给自己包扎,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去买安眠药。店员看着人模鬼样的阿宽,确定这是个因焦虑而长期失眠的人。阿宽把买到的六盒安眠药全部吞下。他想,这回应该可以了吧。
阿宽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多少事。他睁眼后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病床上,手上扎着滞留针,姨妈在旁边问他要不要喝水。阿宽反应了一会儿,才弄清楚自己在医院的急救室。
后来家人告诉他,他差点就死在了那里。
八
嗜酒者一旦认识到这是一种病,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医院。在北京,他们大多选择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安定医院或者回龙观医院。所有到这些医院求助的患者,都能在药物的帮助下脱离对酒精的躯体依赖。但毫无例外地,出院之后,他们又开始喝酒。然后很快,他们又回到了那种抑制不住、不分昼夜的酗酒状态。
那种状态被互诫协会(嗜酒者互诫协会 Alcoholic Anonymous,简称AA)的成员称作“喝到底层”。
用阿宽自己的话说,他已经“喝到底层”好长一段时间了。25岁生日那次的自杀之后,他从医院出来,被父亲送到北京一所计算机学校。很快,他在那里酒瘾复发,每天在宿舍里喝得烂醉。他的两个手腕和右边脖子上还留着刀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他的酒精依赖。阿宽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像他这样无法控制酒量。直到2010年的国庆节。
他突然在《醉梦人生》中看到了与自己极其相似的故事。这部由央视“探索发现”栏目拍摄的纪录片用两位嗜酒者的经历来向大众介绍酒瘾。两位上海的互诫协会会员与一名尚在北京回龙观医院治疗的嗜酒者在纪录片里出镜,北京安定医院的会场也被摄入其中。
在互诫协会的传统中,会员的姓名和图片不应出现于广播、影视或公共印刷品中。《醉梦人生》因此在互诫协会中引起了争论。但是阿宽对那些争论一无所知。视频中主人公的经历与他何其相似。他们在停酒和复饮中的挣扎,他们的戒断反应,他们看见的幻觉。阿宽被这些相似的经历吓得毛骨悚然。最后,两名嗜酒者找到了互诫协会,并在其中成功戒酒。
阿宽也想去互诫协会。他在网上搜到了一个QQ群,群里是互诫协会在全国各地的会员。
刘萍也在网上找到了互诫协会。一夜的戒断反应后,刘萍连从火车上铺下来的力气都没有。她回到家,在百度上搜“戒酒”,然后,由于现在她称之为“天意”的力量的左右,她加了一个空格后输入了“团体”。
刘萍找到了互诫协会在北京东四十条的会场。一位会员讲述了自己的酗酒经历。“他就说了几句吧,我就觉得我们是一伙儿的。”刘萍后来回忆说。那位会员告诉她,自己已经停酒六年。这对刘萍来说是个天文数字。随后,另一位女孩分享了自己停酒后与父亲改善了关系,而刘萍,当时正在与父亲冷战,这也让她惊讶不已。
九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临床心理科的主任医师,名叫李冰。1983年本科毕业后的十几年里,她被挪威科学文学院聘为国外院士,被美国精神病学协会聘为国外通讯研究员,主编的《精神病学》大型参考书出了三版,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成功地帮助任何一个嗜酒者完全戒除酒瘾。
直到2000年6月,美国人David(一位在中国工作的互诫协会会员)邀请李冰,前往纽约参加互诫协会五年一次的国际大会。结伴而行的,还有她在安定医院药物依赖科的同学郭崧。那一年,互诫协会已经在150多个国家中组建了超过99000个分会。李冰在会场看到150多面飘扬的国旗,五星红旗不在其列。
李冰和郭崧参加了当地的互诫协会小组会,让他们诧异的是,“国外有那么多人能把酒戒了,很年轻就戒了”,而且“他们都那么快乐”。根据《嗜酒者互诫协会》中的数据,2000年,在世界各地的216万名会员中,八分之一的会员在30岁以下。李冰对国外的团体治疗早有耳闻,但亲眼目睹其形式和效果还是第一次。
两位医生决定将互诫协会引进中国。李冰联系了陈友,这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有近30年酒精成瘾史的嗜酒者。在他第三次住院戒酒时,李冰告诉他,根据国外的经验,嗜酒者之间的互助比医院的治疗更有效。
2000年10月5日被认为是北医六院互诫协会会议的起始日。陈友和哥哥,与在中国工作的两名外籍互诫协会会员在星巴克分享了彼此的酗酒经历。其中一名外籍会员表示,愿意每周五开放自己的公寓来举行双语的互诫协会会议。而李冰也将病房中的多功能厅开放,用作每周一次互诫协会会议的会场。那年7月,郭崧在安定医院也已组织了互诫协会会议。尽管成员不多,但互诫协会在北京有了三个会场,其中两个在医院。
安定医院的会议时有中断,北医六院的会议和双语会议则不间断地持续至今。
十
在1939年出版的《嗜酒者互诫协会》中,AA创始人比尔(Bill Wilson)的自述被放在第一章。这本书在AA会员中被称为“大书”,视作终身学习的教科书。几乎每个嗜酒者都能从比尔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尤其是比尔的人生在停酒和复饮的反复中不断下滑的故事。
在比尔17年的嗜酒岁月中,他尝试了自己也数不清多少次的停酒以及两次医院的脱瘾治疗。他发现即便自己在其他事情上有多么顽强的毅力,但面对酒精,他根本不堪一击。这位参加过一战,又在战后大繁荣中成为华尔街坐拥上百万美元资产的知名股票经纪人,因为嗜酒落得几乎一无所有。每天宿醉清醒之后,他都被后悔、恐惧和无望的感觉充斥着,身体每况愈下。医生告诉他的妻子:比尔将在谵妄发作中死于心力衰竭,或者可能在一年内发生脑水肿。
1934年11月,尽管已经有了医生的警告,比尔还是每天喝得不省人事。在自述里,比尔将其称为自己的最后一段堕落,“黎明之前,黑暗是多么深重!”他写道。
黎明的开端是比尔一位旧时酒友的拜访。这位酒友的变化让比尔诧异。“门开了,他站在那儿,皮肤红润,神采奕奕,目光中有种特别的东西。他与从前判若两人。这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比尔,他信教了,参加了牛津团契(oxford group),并因此戒了酒。他向比尔传道,而比尔却在思考他何时向自己手中的杜松子酒屈服。
比尔是个不可知论者,打动他的是这位朋友的变化。“和我一样,他也曾承认自己一败涂地。但他却终于从死亡中复生,突然间从一堆废物中一跃而起,过上了一种他自己从未想到过的美好生活!这种力量是源于他自己吗?显然不是。那时,他自身的力量一点不比我当时拥有的力量大,这点力量微小得几乎不存在……我开始发现,宗教人士所言也许是对的。人的内心深处有某种力量在运作,它使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得以实现。”
在比尔的自述中,朋友没有强迫他接受自己信仰的上帝。“你为什么不选择一个你自己所理解的‘上苍’呢?”朋友说。此后,经过近80年的发展,互诫协会成员的信仰几乎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和哲学。
在自述里,比尔意识到自己只要相信存在一个比他自己更强大的力量,就足以支撑他开始新生活了。比尔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上苍,祈求上苍将他所有的罪恶连根拔除。此后他在朋友的推荐下参加了牛津团契。他的参与度不高,但这个曾经在北美新教徒中风行一时的道德重整运动无疑影响了比尔。他列出自己曾经伤害和嫉恨的人,努力接近他们并道歉。
至于生活中遇到的新难题,比尔会祈求“上苍”赐力量解决。不论这位“上苍”是否存在,至少直到1971年去世,比尔一直过着滴酒不沾的生活。
但保持停酒并非易事。1935年6月,比尔前往俄亥俄州开拓生意,几无收效。他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因为低落的情绪复饮。为了避免惨剧发生,他必须将自己的信息传递给另一个嗜酒者。
在认识比尔之前,医生鲍勃尝试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精神方法来帮助自己戒酒,都没能成功。比尔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精神工具,即道德上的检讨、对人格缺陷的悔悟、对受过自己伤害的人的补偿、对他人的帮助、以及对“上苍”的信赖。
“这个人是个有过许多年可怕的嗜酒经历的人,他有过人间所知的一切醉鬼体验,但他正是用我所试图采用的方法治愈了顽疾,这就是精神方法……在与我谈过话的活生生的人当中,他是第一个因自己的经厉而了解自己所谈的酒瘾问题的人,也就是说,我们用共同的语言交谈。他知道所有的答案,当然不是在阅读中找到的。”在《嗜酒者互诫协会》结尾鲍勃医生的自述中,他如此写道。
1935年6月10日,最后一次宿醉后,鲍勃决定接受比尔向他传递的精神疗法,自此他也过上了滴酒不沾的生活。比尔曾向许多嗜酒者传递自己的精神疗法,而鲍勃医生是第一位接受此疗法并借此保持清醒生活的人。1935年6月10日,鲍勃医生的清醒生日,也因此被定为AA的诞辰日。
十一
比尔和鲍勃并未因为停酒马上出现转机。比尔的生意挫败,几近破产,鲍勃医生则因为三十年的狂喝滥饮债台高筑。他们意识到自己必须保持积极活跃的精神状态,不然极有可能复饮。他们找到当地医院的一位酒瘾患者,向他讲述自己的成瘾史和精神体验。这位患者后来成了互诫协会的第三名会员。他们继续寻找其他需要帮助的嗜酒者,那年年底,互诫协会的人数增长到10人。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传递互诫协会,甚至有一对夫妇开放自己的家给会员们聚会。
鲍勃医生在自述中谈到他这么做的理由:“责任感;这是一种快乐;因为这样做可以报答那个花费时间将这些讯息传给我的人;因为我每次这样做,都为防止自己失足增加了一分保险。”
出于同样的原因,孟军耐心听着阿宽每一次醉酒后的倾诉,并且不厌其烦问阿宽是否愿意到互诫协会的现场开会。孟军看起来是个和蔼的男人,中等个子,三十岁左右。阿宽在QQ群上联系到他时,他停酒已经好几年。
阿宽还在被幻听困扰着,他依然以为自己是许多人的暗杀对象。他在北医六院参加的第一个互诫协会会议,是坐着孟军的车去的。孟军和朋友在前座谈笑风生,阿宽则坐在车后座一边不住地发抖,一边诧异于这两位同是嗜酒者的人看起来如此快乐轻松。
当阿宽在北医六院的多功能厅里听着会员们谈论上苍,心想:“这是传销吧?” 自认为是五好青年的阿宽决定,他以后不来参加“邪教会议”了。
但是,在阿宽从“邪教会议”回去后的三个月里,在每个阿宽醉酒后打过来的倾诉电话里,孟军还是不厌其烦地问:“你愿意来开会吗?愿意的话我来接你。”
阿宽被说服了,他连续21天出现在互诫协会的会场。第21天,他看着屋子里平均年龄在40岁上下的会员,心想他才25岁,还可以再喝两年,再来过互诫协会所提议的滴酒不沾的生活。“一辈子不喝酒?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第22天,阿宽没有到互诫协会会场,他又在宿舍里喝醉了。阿宽连着过了一个月烂醉的生活,同学因为受不了他没日没夜地醉酒都搬出了宿舍。阿宽打电话给孟军,哭着问该怎么办。孟军的回答依旧是,你愿意来开会吗?愿意的话我来接你。
阿宽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他的父母不允许他住院。
2010年12月,离26岁生日还有两天,阿宽回到了互诫协会会场。那天是个读书会,会员们轮流念出书上的一段话,然后自由发言。坐在会场后面的一位会员说:“我们得的是一种精神病,终身不能治愈无药可医的病。”
“我是个疯子,”阿宽想,“我是一败类我是一人渣,我还是一精神病?”那位会员的话给阿宽的打击太大了,自杀的念头又跳出来。散会后他走到大街上,想跳到马路中间给自己制造一场车祸。但他最终只是很颓废地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宿舍。他翻出一盒劳拉西泮,那是之前互诫协会会员带他去医院开的抗焦虑药。阿宽吃下了至少14片,是正常药量的七倍。过了十多分钟他才从不畅的呼吸和眩晕中缓过来。
阿宽发现自己痛哭流涕地不停说“对不起”。这是说给那些曾被他电话骚扰过的亲朋好友的,那些电话一直在他心里压着——他称之为“电话事件”。
但无论如何,用阿宽自己的话说,他又开始在互诫协会过日子了。
十二
2014年,阿宽和刘萍停酒3年,他们在一个月内先后来到互诫协会,情如姐弟。在停酒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每周至少要花三个晚上在互诫协会的会场。会场不大,只是一间六十平方米左右的单身公寓。每周的二、四、六晚上,中国会员们在这里聚会,剩下几天的晚上则是外国会员的聚会。
除了那间单身公寓,每天晚上八点在YY语音也有线上会议,那是为了照顾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会员组织的。张川主动承担了互诫协会的网络传播,那是他在互诫协会的主要服务项目之一。也是张川建立了互诫协会的QQ群,阿宽就是在那个QQ群找到了孟军。
2008年,张川到北医六院住院戒酒时第一次参加了互诫协会,然后保持清醒至今。他提起北医六院时带着亲切感,至于李冰,张川有些害怕她的严肃,却对她赞誉有加。
张川曾因为焦虑症酗酒16年,住院脱瘾三次,复饮两次,原因都是焦虑发作。最后一次他住了三个月院,可能是因为住院“资历最老”,他被选为酒精依赖组的组长。张川一直以为自己的问题是焦虑症而非酒瘾,所以那三个月里,虽然每周一晚上都有互诫协会的会议,张川却从不参加。现在他成了组长,不去就不好意思了。
但是为什么出院后会留在互诫协会,张川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担心自己焦虑发作会复饮,就在六院旁边租了房子。他没有工作,每天都往六院跑。他躲在病房里,等护士长查房结束就跑出来跟病人们谈天说地。每周一晚上互诫协会的会议他也一直参加。在那里他认识了陈友。陈友问他:“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啊,你戒酒又不是我戒酒,”陈友说,“你得跟我们在一起啊。”
出于停酒六年后张川依然说不出的原因,他听了陈友的话,留在互诫协会里。张川的确喜欢和这些嗜酒者们在一起。他公寓的门从来不锁,手机也24小时开机,会员们想要找他,可以直接去他家里或者拨他电话。
刚停酒的那三个月,刘萍没有工作,互诫协会的会议是她的生活重心。每天,她和同样没有工作的会员一起等着开会,有时就在张川家里等,到了晚上再一起去会场。周一在北医六院,剩下的几天在东四十条的单身公寓。散会了就和会员们聚餐。聚餐被戏称为“会后会”,公寓附近的一家东北菜馆是他们的最爱。
聚餐时,张川身上完全看不到焦虑的影子。加入互诫协会之前,他不喝酒就无法与人交流,一个人连地铁都不敢坐。现在他的神经放松不少。一位女会员跟他开玩笑;“你最近恢复得真好!真有精神!”张川竖起两个夸张的大拇指:“你最好!你给我的帮助最大!”他眉毛和嘴角都向上扬着,笑得很开心。
“所有的AA会员跟我都是生死之交。”张川说,“酒瘾患者必须找到其他酒瘾患者,组成一个团体,才有可能康复。”他告诉互诫协会的会员,有问题随时找他,“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安全的。”
十三
“我们即将体会到一种新的自由、新的幸福。我们不会追悔过去,也不会对往事讳莫如深。我们会理解宁静的含义,会懂得平和的价值。不论我们曾经跌落到多深的低谷,我们会发现自己的经验有益于他人。无用、自怜的感觉会一扫而空。我们会对自私自利之事失去兴趣,而更有兴趣关心他人。自我追求会烟消云散,整个人生态度和观念会发生变化。我们不会再有对人、对经济不稳定的恐惧感。过去使我们不知所措的情况,我们会凭直觉知道如何处理。我们会幡然省悟,知道‘上苍’正在做着我们单凭自己做不到的事。这些都是浮夸的诺言吗?”
“我们认为不是。”房间里的所有会员齐声答道。
这段文字写在《嗜酒者互诫协会》第六章。第五章介绍了以“十二步骤”为主的互诫计划,这一章则鼓励嗜酒者们按照互诫计划行动。2011年的1月4日,刘萍第一次参加互诫协会会议时,这段文字让她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停酒三年后,这段诺言真的在她身上实现了。她找到了新工作,与人相处的障碍在逐渐消除,那些曾经她看为“无法沟通的权威符号”还原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有时甚至需要她的关心。而这一切的实现,则是通过刘萍称之为“行动的计划”的十二步骤。
那是比尔在停酒之后根据自己的精神体验列出的康复步骤。在互诫协会中,这被视作一套精神工具。刘萍认为它帮助自己接通了力量的源泉,即在中文版的《嗜酒者互诫协会》被译为“上苍”的存在,它可以用来代称会员认可的任何一种高于自身的力量。
阿宽把互诫协会当作自己的“上苍”。他几乎把自己酗酒期间做过的所有傻事都告诉了其他会员,包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电话事件。这些秘密他原本想带进坟墓,现在却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对此会员们大多一笑置之,“没事,这是咱们生的病,这是我们生病之后做的事情,只要不喝酒就不会再做了。”
阿宽渐渐在互诫协会找到了归属感。他期待每天晚上的会议,期待在会议开头报出自己的停酒天数,然后被报以热烈的掌声。会员们的信任让他感觉很温暖。他的笑容多起来,但常被浮上心头的电话事件打断。会员们建议他:“要不你做步骤吧?”
完全按照要求将“十二步骤”的行动计划做一遍。花了阿宽将近一年的时间。第一步要求他承认自己对酒瘾无能为力,第二步则要求他相信有一种超越于自身的力量可以帮助他恢复正常的心智;第三步要求他将他的愿望和生活托付给“上苍”照管,阿宽也做到了。在接下来的四步里,他列出自己所有的缺点,并请求“上苍”除去这些缺点。“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阿宽看着包含了19条缺点的列表想。但他也因此不再怨恨和他分手的女友,以及那些疏远他的朋友们。
到了第八步,孟军成了阿宽的助帮人。阿宽在他的帮助下列出自己伤害过的人。他列出了自己的家人,还有那些在电话事件中被他泄露秘密的人。第九步要求他在不伤害这些人的前提下向他们道歉并补偿他们。阿宽已经向父母道过歉了,他甚至还没开口,父亲就把他安慰了一通。但是名单上剩下的那些人,阿宽抱着必死的决心看着他们的名字,他不敢想象如果他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可能会杀了他。
但是孟军对他说,你不用去找这些人了。
阿宽放松下来,他不用伤害自己了,但也感觉有种说不出的遗憾。他的眼眶红了。
“阿宽,你做这些事情都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下做的?”孟军问。
“喝完酒之后。”
“你觉得那个时候你还能控制你自己吗?”
“控制不了。”阿宽摇头。
“当你看见一个发疯的人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发疯发泼,你怎么看他?你会觉得他是一个很可笑的人还是同情他?”
“同情他。”
“你那时候就是在发疯,你控制不了自己。”孟军说。
阿宽一直不承认自己醉酒后的无能为力,他不愿意接受自己醉酒后的样子。但现在他似乎可以了。他不是一个卑鄙的人,只是醉酒后控制不住自己。
阿宽哭了出来。从那天起,那些电话再也没困扰他。
十四
“互诫协会对于我们,就如降压药之于高血压患者。”张川说。阿宽则认为,如果没有互诫协会,他会一直在醉酒后疯下去。刘萍也丝毫不介意自己对互诫协会的依赖,她认定,如果离开互诫协会,她必定会复饮。依赖互诫协会总比依赖酒精强。
这群嗜酒者们似乎在一起就能消化彼此的压力。有会员说,他们进会场时大多皱着眉头,一个小时的会议结束后,大家的表情都放松下来。
刘萍喜欢她的新工作,新老板给了她极高的信任。刘萍总担心自己会让他失望。而她的助帮人也总在一边提醒着,她的想法其实是出于对经济不稳定的恐惧和人际关系上的不安全感。她们用“十二步骤”的第六步,祈求上苍除去这些恐惧和对金钱的贪婪。
但酒瘾依然在每个会员身上存在着。他们都知道,只要自己一沾酒就会迅速回到过去狂喝滥饮的状态。他们必须保证自己的心理状态不要跌破底线。在需要帮助时,他们可以给任何一位会员打电话。张川时不时接到刘萍的电话,电话那边是刘萍气急败坏的声音。她遇到状况啦,她很愤怒,气得连话都说不下去,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张川听她喘了一会儿,悠悠地问:“要给你叫辆救护车吗?”
刘萍沉默了两秒后笑出声来。这件事看起来也没那么值得生气。如果是加入互诫协会之前,她除了喝得酩酊大醉,想不出任何办法。
她也有了自己的信仰,但也不排斥其他宗教。在她的朋友圈封面,耶稣搂着佛陀和《薄伽梵歌》中的黑天,看起来一片和谐。她在互诫协会的另一位好朋友是基督徒,她们从没有因为信仰不同而吵过架。
阿宽没有固定的宗教信仰,他每天晚上对着国旗祈祷。当“十二步骤”进行到第十一步时,要求他默祷和冥想,但他不知道该冥想些什么。
孟军告诉他,可以想象这么一幅画面:
你和所有与你有关系的人都坐在一艘船上,掌船的是你的上苍。当船开到一片漂亮的瀑布,你的上苍会对你说,阿宽你走下去吧,所有的一切我帮你照管。你可以走过一片青草地,欣赏一路的风景。你走进那个瀑布,看到水帘后有个小洞,你找到路进去,里面有一束阳光从山顶的洞口照下。你感受到了,那是上苍的力量。现在你可以走回去,把这个力量传递给船上所有人。
阿宽时不时会想象这幅画面。很难说这种想象会给阿宽的内心带来什么力量。重要的是,他已经3年滴酒不沾,有了新工作,充满信心地规划未来的生活,并且,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至少24小时内,他不会碰哪怕一滴酒。对于一个曾经在酒精控制下三次试图自杀的人来说,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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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嗜酒者互诫协会“十二传统”中第十一条规定:“AA的公共关系基本策略是吸引人来参加而不是推动别人前来。对于报章、电台和影视媒体,我们恪守不透露个人姓名的原则。”因此,本文中提及的姓名皆为化名。
杨语:中国传媒大学学生。
插画:14是14,他目前在东京游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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